第九十四章 释怀
从有记忆起,梁雪琛一直记得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,父亲喝醉酒的时候会大声辱骂这个名字的主人,但大多数情况下,那三个字是家里的禁忌——“覃柳凤”。
上大学之后,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离开了她的世界,直到一年多前堂弟谈恋爱,七婶为难地在电话里告诉她“你堂弟的女朋友是柳凤老公的女儿”,直到现在那个女人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。
潘显达的命被救了回来,医生向一大家子说明了他的情况。他仍未清醒,生命体征不够稳定,已经被送进重症监护室,这个除夕一家人不能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了。
当然在考虑过年之前,他们首先面对的是医药费。
梁雪琛仍然静静地站着,看那个已经成为陌生人的女人和丈夫在收费处焦头烂额。梁成和潘云静用账户里的钱付了部分医药费,仍然没有交齐需要预付的钱。
在梁璐拿出手机想要给兄长转钱之前,程珏走上前去替他们刷了卡。这是潘云静才想起他们的存在,有些惊慌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梁雪琛。
程珏轻叹道:“你把这笔钱和之前的账单记在一起吧,等你们有钱了再慢慢还。”在他看来,向一个人借钱能把钱凑齐的话,就没必要多借几个人的,欠下太多人情。反正潘家暂时还不上他给他们借的钱了,那么再多垫一些也没什么。
覃柳凤抹了抹眼泪,疑惑道:“阿静,这个人是谁?”
“妈,这位就是程先生,刚刚是他送我们来医院的……”
潘云静又忍不住瞄了一眼站在程珏身后好几米远的梁雪琛,她跟家人说过程珏为他们垫付了去广州看病的钱,还帮忙联系上了专项基金会,匹配到合适的肺源后,基金会将负担后续所有治疗费用。
她当然也向他们提到过程珏是谁。
“程先生?那……”覃柳凤顺着潘云静的目光看去,终于留意到有个人一直在看着他们。
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,想伸出手抓住梁雪琛,又不敢再更向前:“红艳,你是红艳……”
梁雪琛想象过很多次再见的场景,也许她可以冷冷地将对方当做陌生人,也许她可以骄傲地羞辱对方一番,让她后悔曾经抛弃了那么争气的女儿,但此时她突然变得异常冷静:“我是梁雪琛,只是你女婿的堂姐。”
“红艳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,我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,在梁田村的时候,我没有哪天不想死……”覃柳凤只有五十多岁的年纪,却几乎满头白发,脸上尽是沧桑。她满脸泪水,捂着嘴微微弯腰。
“当时你走的时候,想过把我带走吗?”
覃柳凤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,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,为难道:“显达他奶奶不会接受你的,我没办法带你过来,我……”
“嗯,好,我知道了。”这个答案不出她的意料,她忍不住笑了出来,并非开心,而是觉得自己很可笑,这些年来她竟奢望亲生母亲有过后悔。
“红艳,我听阿静说程先生的条件很不错,你现在过得很好,比我们都好。你看我家显达现在这个样子,我已经遭到报应了,你就不要再恨我了,好不好?”
听到这话,梁雪琛心中仅剩的一点执念也差不多消失殆尽了。她看着眼前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,像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——她们确实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。
她的声音越发变得平静: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你离开的时候,真的把爸爸的赔偿款都拿走了吗?”据说包工头给了两万块钱私了,虽然对于农村家庭而言两万块并不少,但那些钱买断了父亲的一辈子。
所以每当父亲喝醉酒时总对着她谩骂,用词极其难听:“你那婊子妈在外面偷人,还把老子的钱都偷走了去养男人,你就应该出去卖,把钱给老子赚回来!”
覃柳凤的丈夫反对梁雪琛的指控:“你妈妈嫁给我的时候,身上只有两百块钱,她没有动过你爸爸的钱。”
梁雪琛目不转睛地盯着覃柳凤:“真的吗?你没有把我爸爸的赔偿款拿走,对吗?”
“我……我只拿走了衣柜里的三千块钱,你爷爷奶奶那里还有钱,这三千块我也只是拿走属于我部分。”覃柳凤心虚地看着丈夫,“妈妈当时让我瞒着你,我真的没办法……”
“你有想过你把最后的三千块钱全拿走之后,我该怎么活下去吗?”梁雪琛彻底心灰意冷。五六岁时的记忆已经模糊,她仍时常在梦中见到爷爷奶奶带着她挨家挨户借钱的模样。父亲的伤花掉不止两万块钱,奶奶塞在衣柜里的三千块,是一家人最后的保命钱。
不是所有母女相认的场景都会迎来团圆的结局,梁雪琛觉得自己是时候把对母亲的想象和对母爱的奢望彻底放弃了。有些事不值得原谅,也不值得记忆。
梁雪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镇医院大门外就是镇上最热闹的市场,大部分摊贩早已经收了摊回家准备年夜饭,一小部分没收摊的,卖得水果蔬菜也只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