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中言,心腹事
年长仆从听到这过于直白的言语,立时俯身,带着歉意解释道:“我家少主每回吃过莲子,就会呕逆不止,所以,今日恐会辜负贵府美意。”
易生知晓这是过敏表现,她抬眼瞧去,却未从少年面上看到半分惋惜,甚至隐约有种刻薄淡漠,像是吵架时用到稳准狠的措辞痛击对方后的得意。
分裂,幼稚。易生暗道。
“世间万物总有相生相克,这也是无法……”易老夫人玩笑道,“好在我们家除了莲子,还有其他饭菜尚能拿出手,恩人可以尝尝别的。”
少年拱手:“老夫人抬举。在下姓付,名轻舟,原在上郡靠交易货物、帮人理事赚点家用,此番躲战乱举家南迁,只是顺路送东西,哪里担得起这声‘恩人’。”
易仲良微笑拂须:“付公子少年英雄,兵戈扰攘之时,东飘西徙之际,还能有尾生抱柱的信义,让我们这几个长辈能稍稍安枕,真是……”
易生小声嘟囔:“尾生不亏,一块玉佩换十匹马……”
“什么玩意儿?!”旁边易子昌听到,脱口惊叫。
善默堂顿时安静,众人目光都落在这边,易仲良目色一凉,面上努力保持礼貌笑容,咬牙道:“你不同意?有何高见?”
易子昌猛咽口水,不敢应声,恨不能钻到案底。待众人复谈如初,他又念念不忘向易生确认,而后悄悄感叹:“他这不是顺路送东西,这是顺路做了笔大买卖啊!”
李竹君道:“君姑挂念辰安,已经有日子没能静心了。今既知辰安近况,且放心于腹,安眠多食。”
孙媪接话道:“是啊,老夫人,过些日子,就是咱们长公子携军功,骑高马,荣归故里的好消息啦!”
易老夫人垂下眼角,苦笑轻叹:“我这心啊,一时半会放不下的。前方兵荒马乱,狼烟四起,他个初出茅庐的倔犊子,哪见过那阵仗,我只求他能囫囵着回来,什么军功,荣耀,我这个老妪可没那么大胃口啊!”
李竹君之前只顾高兴,忽而被提点,情绪又低落下来,忧愁道:“是,两军对战,若形势不妙,都不知道他是否能保全自己……之前他也只遇过乡野无赖,与人打斗都不知道逃……”
“什么妇人之见的混账话!”易仲良皱眉打断,“只有你有儿子,别人没有?我易仲良的儿子绝不是为保全自己,临阵逃脱之徒!”
“若此役不乐观,我宁愿他……”易仲良空咽一下,他似乎想说“战死沙场”之类,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,“我希望他是个对得起祖宗的大丈夫!”
李竹君眼泪终于被引出来,她默默扬袖拭目。席宴上喜悲交织,气氛低迷下来。
“听闻我朝军队确有明训:将不顾军先退者,斩其将;军不顾将先退者,后队斩前队①。是以将士都悍不畏死,左手提头,右手挥刃,身中数箭都不倒下……”
付轻舟钦赞涛涛,忽感一道凌厉目光劈向他,不由得后颈紧绷,看向目光来向。
易生眯眼怒视,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子,多好个儿郎,怎么和易子昌一样偏偏长了张嘴?
好在付轻舟多少会看点眼色,在被易生目光左右扇几巴掌后,清咳两声,转了口风:“易内史公而忘私国而忘家,在下敬服。我虽与辰安兄新交,却相知恨晚,辰安兄为人磊落,正气凛然,想来得益于大人言传身教。无论结果如何,辰安兄必不会辱没大人门庭。再者,听闻纪将军用兵如神,至今未尝败仗,刚刚大人也说,捷报奏宁军至此‘未损一兵一卒’嘛……”
他转而向身后座席的手下:“我们渔阳有句话,叫‘关内呼一声,塞外安五载’,呼的就是纪将军之名,是吧?”
“是是是……”
易生借机岔开话题道:“付公子说是举家搬迁,不知打算搬往何处?”
“原想往蓬莱去,见识下洞天福地,但在上郡与匈奴激战时,金银细软损失大半,今日在市集请医工都是押的随身之物。若是再去蓬莱,恐要沿路乞讨了……眼下我们在客栈安身,之后想在城外寻个住处,再做打算。”
这居无定所,身无分文,漂泊不定的生活竟被他轻描淡写说出,易生这才注意到,付轻舟身上除了佩剑,再无半件饰物,头顶也只有光秃秃一个发髻,连个簪子都没有。
易仲良与李竹君对视,夫妇二人慈心起,问:“那令尊令堂也要受苦了……有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?”
付轻舟表情一凝,低头哑然片刻,复抬头,又恢复轻松模样,淡淡道:“家父家母都已在我幼时故去,也没有什么亲戚,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。”
易仲良一愣,默然点头,不由看向自己的小儿子。
易子昌接住父亲复杂目光,有些心虚,佯装抓头避开。他认定付轻舟是个伪装成商贾的游侠,对其好奇又羡慕,一心盘算着今后要攀扯,便有些讨好的笑着。
易仲良看着这俩,年纪相仿,一个呆头傻脑,一个独当一面,当下重重一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