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喜讯

六月，梅龙古镇烟火味儿被一场骤雨冲淡了。初更，巷子里传来梆铃声，梅龙大街拐角的戏班子曲艺精妙，今儿唱的是一出“梁祝”。这曲子真应景啊，夏则灵顿住脚步，一袭江南女子常穿的青碧衫裙，指间攥的一张大红喜帖。

红得好刺眼，她倾慕十年的师兄，就要和别人成亲了！

“吾妹则灵，见信如晤：一别四月料想身心均健，今我与诸氏结以白首之约，书向鸿笺，共盟鸳蝶。荷蒙厚仪，谨定于六月初十为良辰吉时，王诸两家于应天府上元长街春风满月楼淡酌候教，盼妹时会，阳明字。”

曲终，夏则灵讷然前行，一双美眸灰败得毫无光泽，想到喜帖上的话，心就抽痛一次，往前一步，心就撕裂一寸。

夜深忽梦少年事。

她是应天府中军都督夏儒的小女儿，八岁的时候，在一群尚书府的同龄公子小姐们之间，她偏偏喜欢缠着大她十岁的王阳明。十八岁的王阳明，学富五车，通晓百家无所不能，更兼鸿轩凤翥，怀珠抱玉，是官宦子弟中的翘楚，那一年，他们拜了师兄妹。夏则灵抱着书本，摇头晃脑地跟随夫子念着“少年易学老难成”，王阳明教她读诗经，念楚辞，带她上山识百草，编花环，品读如梦令，默写陋室铭。最深刻的印象中，师兄无心考功名，一心只想做圣贤，但禁不住父亲催促，一考就上了二甲进士。她喜欢他读书破万卷的玲珑慧颖，下笔如有神的沉稳气度，那时她想，被他那只执笔的手握着写字，被他专注地注视着，是多么美好的事啊！只是随着她逐渐长大，师兄顾及男女大防，再不肯碰一下她的手了。

侍女山岁打趣她说，小姐，你这叫少女思春！她笑了，没否认，这一晃，就是十年。

四个月前，二十八岁的王阳明到夏府坐客，看了她写的一手文章，温柔地鼓舞她道：“则灵，过了今年你就十八了，你现在的学识已经不逊于赴京赶考的举子，如果你渴望知音同伴，不如到江南寻一家书院怡情养性，这几个月，我也要北上京师刑部处理些事务。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，你已经学有所成，成为闻名江南的女秀才！”

就为了这句话，她不顾母亲担忧，独自背上行囊来到松江府梅龙镇的观自在书院。这下急坏了父亲，连忙给书院院士应墨林修书一封，请应同知关照一下她这个不省心的女儿。她被应墨林安置在应府隔壁的别苑，作为书院第二个女学生，跟应院士的女儿应籽言成了同桌。

刚到书院那会儿，颜若春桃的她成了茵茵绿草间的一抹绝色，性情豪爽的应籽言替她拦下了不少同窗的示好。大家都以为她只是想心无旁骛地念书，其实，就连应籽言也不知道，她的心里只有师兄，也根本没把那些稚气又冲动的少年放在眼里。

她以为，从前师兄没把她当女人看，是因为她还太小，她以为，她终于长大了，等到院试结束，就可以把向师兄表明心迹，暗示师兄到夏府提亲，她以为，她在众多世家小姐中容貌和才学出类拔萃，师兄对她应该也是有几分喜欢的……可结果，他却猝不及防地娶了别人！

一夕梦碎，天意弄人！

泪水模糊了双眼，满腔的心酸和疑惑都无从诉说！

路过一家还没打烊的酒馆，夏则灵看到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坛子酒，也不管是哪个客人的，一把捞过来开了泥封就灌了下去。

“诶！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？那是我点的酒，你不能喝！”一个暴躁的声音急切道。

夏则灵陡然冒出一阵火气，从腰间钱袋子摸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，“够不够？拿了钱就闭嘴！”那个人拿了银子，低声骂了两句离开了，其余看热闹的食客也都散了。

夏则灵没有喝过酒，第一杯下去就头脑发热，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，可她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下去，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嘴角，伴着酒液一起喝了进去，又咸又辣又苦。

“师兄，诸琼月是江西布政司的女儿，你是因为父母之命才娶的她么？可是，你根本就不是终身大事任人摆布的人啊！所以，你是真的喜欢她吧……”

“是啊，她那么温柔，从小就是我们的好姐姐，王伯伯还夸她温婉懂事……不像我，和哥哥们抛头露面，还偷偷跑去斗鸡、赌钱……”

“那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么？要是知道的话，会不会改变结果呢？可惜……说什么都晚了……嗝、你还要我去参加你的喜宴，看着你，牵着别人的手三拜堂，我怎么做得到……”

夏则灵打着酒嗝，说着胡话，完全颠覆平日在书院里优雅矜持的形象。

与此同时，酒馆往北两百步的镇甸门坊下，一辆装饰富丽的马车迎着月色停在北郊。

这一年是弘治十七年，二月陕西大旱，三月黄河泛滥，五月长江水涝，皇帝朱佑樘身染沉疴治国理政力不从心，便派出太子朱厚照前往河南治水。民生多艰的时刻，当朝皇帝最年轻的皇弟宁王朱宸濠辗转于四方灾地，所至之处多行义事，回转南昌的路上，探子报来消息，太子在开封治水失败后失踪两个多月，并且人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