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丝未老(十二)
寒宫腊月,梅林之中芳香已馨,似此花不知自身所在本是最绝情绝爱之处,一意孤行,目无旁人。
一身大红凤尾锦缎披风,立在溶溶雪色中,便有圣心宫中浑黄宫灯打在她身上。
宫道上寂静无人,完颜康避酒出圣心宫,只投眼一望,人已惊住,转身欲走,到底眼中留有犹豫,只得复转身,遥遥道:“宁妃娘娘何苦风雪中立于寒庭?”
宁妃立在寒冷中,已有些眉目受冻,闻唤,人迟迟转身,见着殿后雕阑上长身而立的人,竟似有些愣住。
她人等得些时刻,才能喃喃出口道:“我听她们私下说,圣心宫后的梅花开得好,今儿便也来瞧一瞧?”这一刻缓缓再抬目,见完颜康立在那一片温煦灯光中,明明是眼前一天一地的风雪交加,她竟好似无端忽也获些根本不可能有的暖。
她贪那暖意,也惧那暖意。
但她知道这样的机会本不多,所以她这时强迫自己笑了笑。
胧月殿独辟内庭西角,皇帝从来赏赐不算薄弱,只是宫内来往却极稀。
这其中的原因,便不需人来说清也是各人心知肚明。和亲的女人既是两国国君互赠颜面的礼物,很多时候的作用便只能是个女人,已不算是个真正的人。
耶律宁那一笑,一笑未曾成形,已死在她自己面颊上。
那一伤一笑却都落在完颜康眼中,虽是隔着有段距离,也不知为何仍能粒粒分明。
完颜康自圣心宫后廊走下,人已到宁妃面前,宁妃的笑意便由是更苦涩,仰目望他:“瓜田李下,康王孙不知避嫌?”
完颜康却是徐徐轻道:“宁妃于我也算是长辈,长辈若有心事,岂可不开解?”
宁妃道:“你又能怎般开解?”
完颜康面向灯色,一张英俊面目化进那片灯色中,“欧阳白不是等闲之人,寻个空隙跟他说,就说我给他三天,他若回离华岛最好,若不回,能走多远便走多远!”
宁妃猛凄厉一笑:“小王爷也让我哥哥做个贪生怕死之徒?”
完颜康听她口出讥讽,面色竟是未动:“宁妃是宁肯这个哥哥再在自己面前死一次,也要他当个英雄?”
宁妃凄然一笑:“他若不是耶律齐,他纵活着,又同死了有何区别?”
完颜康道:“但是沈哭如今却知道,他一日为沈哭,他的妹妹就能在世上好好活着一日,他若一日成了耶律齐,他的妹妹必同他死在了同一日!”
宁妃咬牙道:“若我宁死呢?”
完颜康道:“但沈哭却不愿!他已孑然一人,十年中死生无谓,如今知道这世上还唯独剩下一个亲人,便自己再忍辱偷生,也定是要换取她的安好的!”
宁妃闻言猛泪如雨下:“完颜康,你却知道我在这宫中,实一日都待不下去,实每一日都生不如死!”
完颜康只得侧身,目光缓缓掠过她如花面颊:“耶律宁,你、我、还有你的哥哥,我们这一类人,若要简单活着或许都是困难的,但能活着,或许就已是对我们最好的结局,我们贪不得更多!”
他以一国之皇孙贵重,竟也有这般哀凉的底蕴,便是宁妃也已诧异,短时再没有半句言语,目光随着他后刻终于拾步缓缓走远,眼见圣心宫的繁檐又要夺了他去,她忽凄厉道:“少康,若我将西辽拱手送给你,你可肯……”她忽然说不下去,她又如何能说下去。
康王孙的背影这时却已消失在圣心宫的宫檐下。
胧月殿里的空气依旧那样地寒,再多的光色也点不暖。
耶律宁褪下大红披风,人缓缓盘坐在软垫上,眉目也早已冻住不能思。
贴身宫人蒙佳将一盅热茶送进她手心:“公主今日……是有些唐突了……”
耶律宁仿似突然惊动,只得怔怔一笑:“蒙佳,不唐突,我这一生无意味,临死之前总要替自己找个解脱!”
蒙佳手心一抖,那盅热茶差点倾在自己手心中:“公主说的什么话,齐王爷只是一时糊涂,公主再给他一些时间。”
耶律宁缓缓抬起头来:“小佳,没有齐王爷了,以后只有沈哭了。以后也没有耶律宁了,只有我了,只有安分守己守在这胧月殿里等死的宁妃了!”
蒙佳眼泪已夺眶而出:“公主不是,公主哪怕嫁到了金国,也仍是我们西辽最最尊贵的公主!”
耶律宁猛笑:“小佳,这世上没有东西是永远不变的。身份会变,人的情义会变,甚至一个相识至深的人也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!我不怪哥哥,我知道他本也已受了很多苦。我只怪我自己,我身为女子,我却不能领兵,不能真正举起那面黑鹰大旗,身为耶律皇族,却不能叫那些男人对我同样一呼百应!”
蒙佳脸上顿时泪如泉涌。
耶律宁瞧着这宫人,她的面上何时也清冷挂下两行泪。
但她本不是自怜自艾的女人,她后刻呵手取了桃花笺,蒙佳便知道她要写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