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衣衫褴褛,光着脚在地上爬来爬去,石头垒成的灶台、快要散落的矮桌,桥洞里的一切,都与黑黢黢的桥洞本身融为一体。
陈千俞在洞口站着,似乎在等什么人,直到一个老婆婆出现在视线里。
“姑娘”,老婆婆赶紧放下手中的木盆,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,小跑着来到陈千俞的身边,一脸的局促。
陈千俞没有客套,径直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铜钱,塞到了老婆婆的手里,嘱咐她收好,然后匆匆离开。
从杂草堆中钻出来,陈千俞走到一棵柳树下一屁股坐下,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。
郑均为二话不说,掀开衣摆坐了过去。
“婆婆本来有一个女儿,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,便将女儿卖给了附近村里的农户,但不到一年,便在家门口见到了女儿的尸体和一个未足月的外孙女。”
陈千俞语气平淡,郑均为听着却一阵颤栗。
“一千文”,陈千俞掂了掂手中的钱袋,侧过脸问:“郑均为,你知道一千文能买什么吗?”
“仙清居的仙人醉,一千文一坛,街上的馒头,一文钱一个。”
“一千文可以在仙清居大醉一场,一千文也能让普通百姓活上半年。”
“所以,女子年满十七未婚者,罚千钱,足以让这严州城中大半女子无路可选。”
“但是,你不缺钱。”郑均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,甚至无需她的父亲,要攒够千钱,她自己便足够。
“是,千文于我,不算什么。但这后面一条是,杖三十。”陈千俞挤出一丝苦笑:“大齐律例,凡受杖责,均去衣受刑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,郑均为手中的树枝折成了两截。杖责三十,或许不致死,但刑场去衣,实在是奇耻大辱,更何况是她这样孤傲的女子。
“再一条,父母连坐,我受那三十杖或许能够侥幸存活,但我阿爹阿娘年事已高,为人子女,怎能连累?”
郑均为此前也觉得这条刑罚有不合理之处,但今天在陈千俞的一条条细说下,心里却渐渐升腾起一种无力感。
“其实还有未写在律例里的,若上面一系列发生,此次南选,我父亲升迁无望。”
说起自己的父亲陈清延,陈千俞眼中满是遗憾:“他已然四十又六,在朝中毫无根基,硬是凭自己多年寒窗苦读生生中了个进士,此后便是各地飘摇。”
“南选四年一次,他此生,还有几个四年?”
陈千俞这句话问完,郑均为心中像堵了一块巨石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“所以郑均为”,陈千俞站起来,看向远处杂草掩映的桥洞:“我同这严州城中大半的女子一样,退无可退,也没人,可以代我受过。”
郑均为仰起头看着她,此时此刻他才明白,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沉默和压抑从何而来。
女子年过十七未婚者,罚千钱,杖三十,父母连坐。
这在大齐律例中轻飘飘的一句话,到每个女子身上,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。
这世上纵然各人有各人的难处,饶是他,也难以避免,他曾以为他一走了之,便可以翻过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山。
但今日,陈千俞这样剥丝抽茧,让他看见了她的无助之余,恍然明白,他所谓的翻过了山,不过是一时的逃避。
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。
可是,看着眼前的人,他突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,理智告诉他,贸然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,但是面对陈千俞,他却无法坐视不管。
“陈千俞,如果我帮你翻过这座大山呢?”终于,他眼中含着希冀,说出了口。
没想到陈千俞却回过头,对着他一笑,反问道:“郑均为,你面前的山,翻越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