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厩一夜1

“嘿，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？我以前读大学……不是，就是我以前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雕木制品。”

亚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，迅速把木雕藏进了裤子口袋里，动作利落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——还真有可能，就那时教会的社会权力而言，已经是违反人性的程度了。
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
他低着头说，后颈上一块焦黑色的皮肤露了出来，像是放在烤火架上被人忘记取下来的肉。这个做错事的人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，一块肉的命又怎么能算做命？那是财产，而他们会和猪谈生命权吗？充满疼痛又动弹不得的又不是他们。

这是一种关乎人体之神圣性的正义，没有人不该为此保持愤怒。

我轻声说：“你不要紧张呀，你可以把话说得很流利的，就像你下午帮我解围那样。我非常感谢你。还有昨天晚上的事，也是我的不对，希望你不要介意。我不应该偷窥你的私事。我发誓，我什么也没看清。”

我继续检讨：“我不应该因为无知的恐惧而对你进行神秘化的想象，而你却不计较我的偏见用最真诚的心灵与我交往。我就是奥托先生描述的那种被经验桎梏住的人。”

谁知他浑然不在意这些话的内容，渐渐坐直身子，说：“你不需要把我像小孩子那样对待。”说完，又猛地往草栏上一靠。

随后，在喧嚣的风里我隐约听到let it be，又疑心这是自作多情的错觉。

直到奥托先生抱着被褥来到马厩的时候，我们之间的寂静才被打破。他那样的语气神态，把我鼓起来的勇气像泡泡一样戳灭。说的就好像早认识我似的，奇怪。

“美丽的小姐和英俊的先生，很遗憾我们必须在马厩里度过这一夜了。伊娃，你要睡在哪个草垛旁边？任你选择。”

细细密密的草杆子扎在后背上让人无法入眠。

以前坐在办公楼里往窗外看，是高楼大厦和天紧密相接的盛大画面，然后埋头继续工作。科学使我们从蒙昧的状态里醒了过来——虽然我是个科学主义者，我也得承认——它也把我们拖入了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之中，比如做不完的工作。

现在我只凭肉眼观察天上的星星，看它们怎么连成不同的星座，怎么被过去的人想象成了神灵。在这样的冥想里，我与自然的法则、与人的历史重新连接。

东西坠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，我探头望向声源。

一个木制品。

我曾猜想过这是某种信仰的象征，或是亚瑟的亲人、爱人的雕像，又或者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小装饰，可我手上的实物否决了以上的种种猜想。

这是我与初恋的定情信物。

是亲手刻的他的木雕像。

我的初恋发生在大学校园，也是我唯一的一段恋爱。就在前不久，因为户籍的问题，被我母亲一口否决结婚的提议。

在我偷到户口本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第二天，我脆弱的男友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。消失了。

保存者一定常常把玩，表面被油脂滋润得光滑异常。

细细密密的草杆子扎在后背上让人无法入眠。

我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冷汗，汗透湿了整个背，衣物仿若无物，于是我蜷缩起来。

这种姿势让我回到了母亲的暖房里，我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，毫无保留地接收自然界的细微声音，然后任凭剧烈的心跳声把它们放大。

这样的感觉熟悉得让我感到不适，就好像前不久才经历过。恍惚间我又看见了一头金发。

男友的出走、工作的繁忙、莫名的穿越、亚瑟与奥托、约拿的故事、忘记在工位上的近视眼镜。重要的、不重要的记忆都一股脑地挤进我快爆裂的神经之中，通过神经元一路的传递，最终在我眼前无规则的狂闪，像失控的交通信号灯，指挥行人上路的同时还允许车辆通行，我的理智被一辆急速的快车撞飞了。

我逼着睁开眼睛数起天上的星星，用手指把它们连起来。

刚刚没什么可怕的，去看看这个静谧的小村庄。去感受自然所带来的清爽，祛除心里的迷魅。

我与自然一体，我与自然一体，我与自然一体……

不知不觉间，食指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英文单词——

Jonah